7月15日,伍佩衔在铃铛胡同写生。他的身后为钟楼。(摄影:王嘉宁)
自2005年起,退休后的伍佩衔重拾画笔,游走于京城街巷、皇家园林,用签字笔实地实景写生作画。2016年,其部分画作编辑成书,出版《那些人家》《鹊问人踪》《屋语门言》。
在地安门大街的人行道上,施工脚手架搭成一个两米多高的平台,老伍攀了上去,看光影、找角度,就地动笔写生。那一年,老伍已79岁,这样的场景不免让人为他捏把汗。
“抓紧每天的分分秒秒,抢在脚手架拆除前完成这幅写生作业,才是关键。”这是2021年9月13日,老伍为钟鼓楼写生时记录的心声。当时,为了这偶然又独特的视角,他连日爬上爬下,终于完成作业——画面中钟鼓楼在国槐叶间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,作为远景呈现,神秘而庄严。
老伍钟情于为中轴线写生,2023年初春,他又奔走于京城的大街小巷,永定门、先农坛、天安门、南长街南口的风貌纷纷定格在他的画作中。
写生开始于童年
老伍名为伍佩衔,是一名北京建筑风物写生画家,而这一身份,开始于他退休之后。
1942年,老伍出生于东皇城根一处老宅院内,后来搬入迺兹府如意胡同的一处四合院。上世纪50年代,这条街改名为灯市口西街,这处四合院后来住进一对年轻夫妇,一位叫杨先让,一位叫张平良,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,当时都在附近的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,后成为中国知名艺术家。老伍一直尊称这二位是他做人、作画的导师。
和许多孩子一样,幼时的老伍喜欢涂涂画画。一天,他拿着粉笔在一个木墩子上画了窗户、车轱辘、车灯当作汽车,又在四合院地砖上画了马路和胡同,推着木墩子当开车玩。张平良见此情景,就问他:“小弟,你喜欢画画吗?”老伍点了点头,张平良就对他说:“那你别在家里画,你弄个画板、搬一板凳去外头对着实物画。这叫写生。”
老伍当时很听话地找了个画画夹子,提着一个小折叠凳,带着铅笔画本来到中山公园。孩童的羞赧使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笔,转了一大圈,终于在松柏交翠亭前坐下写生。飞檐戗角、绿瓦琉璃,古朴大气,饶是不懂古建筑的他也被吸引。
回家一进四合院,张平良向他亲切地打招呼,看了画,张平良便夸他画得好、鼓励他坚持写生。“我当时特高兴,现在想来,当时那画的啥呀。”
六一儿童节,老伍收到了来自张平良夫妇的礼物——一个速写本,扉页上写着:“用真善美的心,画真善美的画。”老伍把速写本放在枕头底下珍藏,一直舍不得用。
上世纪60年代初,为维持生计,老伍辗转于各个临时工岗位,当泥瓦小工、搬运杂工、在故宫拔草、在工地上挖地基,也做过一些和绘画“沾边”的工作,比如为医院画教学图、在美术馆烧锅炉。
他费劲争取来的烧锅炉机会,使他能作为工作人员在美术馆自由出入。那时,他晚上11点上班,凌晨3点下班,回家睡到早上,起来带着两个烧饼就去美术馆看画,经常席地而坐,盯着一幅画长时间欣赏。这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间。
后来,他在北京一家重型机床厂做装配钳工,1979年起,他在中国照相馆工作了20余年,从事广告摄影、企业形象设计工作,2002年退休。
怎么打发退休后的生活?老伍的回答是写生。对绘画艺术的热爱,自孩提时代就闪烁在老伍生活的角落,半个多世纪过去,他重拾画笔,积累了50多年对美的敏感和表达欲,与北京独特的建筑风貌相遇,碰撞出艺术的火花,老城风物在画作中留存。写生俨然成为老伍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他的一些作品已经汇集成书出版发行,成为传播北京建筑风貌和人文底蕴的载体。
伍佩衔展示他的老相机。(摄影:王嘉宁)
钟情于中轴线
那句“用真善美的心,绘真善美的画”已然成为老伍为人作画的准则。他挖掘北京城的真善美,再呈现在画作中,以这种方式守护京味文化。
在老伍家中的一个柜子里,一摞带着标签的文件夹中,写着“中轴线”的那册厚得格外显眼,里面保存着几十幅写生作品。北京中轴线,是老伍最钟爱、着墨最多的题材。
统摄北京城空间秩序的中轴线南起永定门,北至钟楼,全长约7.8公里,是由一系列古代皇家建筑、城市管理设施和居中历史道路、现代公共建筑和公共空间共同构成的城市历史建筑群,已有750余年历史。
中国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曾盛赞这条轴线“伟大”——这条“全世界最长,也是最伟大的南北中轴线穿过全城。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由这条中轴线的建立而产生。前后起伏、左右对称的体形或空间的分配都是以这中轴线为依据的;气魄之雄伟就在这个南北引伸、一贯到底的规模”。
老伍还记得他小时候第一次登上景山万春亭的心情:“当时感觉北京城的房屋、街道怎么那么规整,看起来都是对称的。而且对称的轴线往南往北看起来都特别直。”那时的他尚不知中轴线的概念,只是映入眼中的规整、对称的建筑风貌让他印象极为深刻。
“我觉得中轴线和上面这些风物特别美,我想留住它们,尽可能把这种美在画作中表现得精准一些。”老伍说,中轴线上的建筑、雕塑是前辈规划设计的杰作和经典,是故乡北京独有的美,自己画下来,也可以给亲友和后人留个念想。
伍佩衔家中的画册。(摄影:王嘉宁)
他曾为钟鼓楼写生三次、为万宁桥及镇水兽写生三次、为景山写生两次,故宫太和殿顶部脊兽、天桥附近的北京八大怪雕塑等,也都曾出现在他的作品中。在他的画笔下,中轴线的美是具体而生动的,通过一支笔,中轴线上的建筑、文物的修缮和修整也以艺术的形式得到了记录。
位于地安门外大街的万宁桥,南北跨越于玉河之上,是北京中轴线与大运河玉河段的交会点,已有738岁“高龄”,且仍承担着城市干路的繁重任务。
2000年,北京市对万宁桥进行了整治修缮,毁坏的桥栏杆按旧样做了修整,桥洞下和河岸边的水兽被原地保留,并疏通了河道。2006年,老伍画下了整治后的万宁桥,“原来有一段时间,万宁桥下没有通水,桥周围被建筑材料之类的占了‘座’,我觉得疏通清理后的万宁桥变化挺大,必须写生一幅。”
2016年,老伍再次以万宁桥为主体作画,远景是中轴线末端的钟鼓楼,中景是万宁桥西北边的火神庙。火神庙的历史也很悠久,始建于唐代。2008年,经过腾退、修复,才重新开放迎客。
伍佩衔有关中轴线的画,画中出现了鼓楼。(摄影:王嘉宁)
用画作讲京城故事
老伍是个很有想法的画家。对曾经画过的风物,他总能别出心裁地找到新的视角。
十多年前,老伍就画过一次钟鼓楼,那次的写生视角也是俯瞰。当时钟鼓楼附近没有高楼,但鼓楼东南侧路对面,刚开工建设的北京时间博物馆工地内有一个高约10米的大土堆,老伍就在那上面作画。
2013年,一家地铁公司要出马年地铁生肖纪念票,老伍奔走京城多处景点,想找一个“活着的”古建构件琉璃瑞兽天马、海马,但没见到合意的。恰好当时故宫太和殿大修,经朋友介绍,年过古稀的老伍借维修工程脚手架攀上了殿顶,零距离细观并画下了殿脊构件琉璃十瑞兽。
伍佩衔为地铁纪念卡画的画,以及相关地铁纪念卡。(摄影:王嘉宁)
这幅画很长,从左往右看去,立在屋脊上的龙、凤、狮子、天马、海马、狎鱼等10个瑞兽由近及远昂扬挺立,细节逼真。瑞兽后的殿顶上,正在爬梯子和弯腰工作的4名工作人员也一览无余。
2021年9月22日,老伍开始了对万宁桥的第三次写生,不同于往时以远景、中景描绘,这次他选择近距离为静伏于万宁桥西的镇水兽做一次特写。经过六次现场写生,他于国庆节收笔,算是一份向祖国庆生的礼物。画面中镇水兽雄奇美丽、具体生动,每一片鳞都纹理清晰。
“顺着这尊石雕镇水兽的眼神指引,我们可以发现在石岸侧立面与水相交处,镌刻着一颗水位标球。这件古老的镇水瑞兽石刻,用极简明清晰且生动的形体造型语言告诉我们,现在什刹海水位是高、是低,应开闸放水还是该关闸蓄水。”翻看老伍的画作,会发现几乎所有的写生作品旁都有配文,主要是基于资料对作画对象的理解。其实,每次写生前,除了去现场踩点观察,老伍都会找相关书籍了解古迹的背景资料,力求所有细节都还原历史。可以说,老伍的作品都是“可读”的,一幅写生就是一个北京城的故事。
2023年7月,老伍忙于创作一幅历史画《1950,国门,新语》,试图还原共和国第一个国庆佳节来临前,天安门张灯结彩、焕然一新的场景。为了还原历史,老伍查阅了很多史料,一次又一次翻阅那本他看了很多遍的《天安门编年史》。“据史料记述,1949年开国大典后,周恩来总理指示钟灵先生:(一)天安门城墙两侧大标语保留,(二)东侧的‘中央人民政府万岁’改为‘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’。”
“这也是受到了朋友的点拨,我画了那么多家门家风,必须好好画画我们的国门、国风。”老伍说。
经过四稿改进,老伍终于完成了这幅作品。画面视角自东向西,东侧“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”标语醒目,工人正在粉刷标语的背景;天安门城楼二层屋檐下,两名工人正在挂放国徽;施工现场的杉篙脚手架正在拆除……为这脚手架,老伍也折腾了不少时日。一开始,他没找到当年的照片,文字记载工人是通过搭脚手架把国徽挂到天安门城楼的二层檐下,于是老伍按照自己的逻辑画了脚手架。但后来,他看到《天安门编年史》中被他遗漏的那张脚手架搭建的照片,才发现这脚手架也很有讲究,当时用的是传统的杉篙脚手架,于是推翻原来的作品,重来一次。
7月15日,伍佩衔在钟鼓楼文化广场。(摄影:王嘉宁)
“徐悲鸿曾言,写实主义足以治疗空洞浮泛之病。认真查阅天安门史料、向新中国国门的史实请教学习,是用画笔讲好国门故事的前提。”老伍说。
对于老伍而言,写生就是要到现实生活中去,用心观察,用心体悟,是发现、提炼、记录真善美的艺术实践。“还是我的两位导师概括得好:用真善美的心,绘真善美的画。”他说,“老伍,就是个普通的北京人,因为爱,画了几年北京。希望有更多的朋友一起关注北京,珍爱北京。”